【岁月留痕:再谈我的阿妈】
阿妈是我们称呼家母的昵称,“妈”读成第四声,阿妈是诏安三都人,她称呼阿嫲为“娞ㄟ”(nei 第一声),阿嫲叫我们为“婴ㄟ”(Yee eh)。从小我们就跟阿嫲阿妈以诏安话沟通,阿爸只会讲晋江话,跟他沟通就必须用晋江话。后来,我跟老伴(老伴就是内子,也就是与我相濡以泽,共同生活了52年的老妻。)回父亲在泉州晋江的家乡探亲时,内子竟然听不懂我跟家乡侄子们的谈话,因为她是永春人,我们是用晋江话沟通。许多人都认为,诏安女人粗鲁泼辣,讲话粗声粗气,我倒不认为,以母亲为例,她做事又快又好又勤快,讲话虽然大声了一点,却从来没有跟左邻右舍发生过不愉快的事,相反的,左邻右舍跟她的关系特别的好,经常互赠美食。我们旧家的左邻右舍,据大部分都是招安人,所以我是在一个诏安话环境中长大。诏安话在我的认为,一点也不粗鲁,反而觉得诏安话轻快活泼、有韵律性的变化,这个漳州话语系与台湾的台语相似,也接近潮语,听了非常顺耳好听。阿嫲与阿妈过世后,我又搬來龙城住,比较少听到纯正的诏安话,之前与胡振明二次到诏安,听到诏安话时,就感觉到非常的亲切。
阿妈是典型封建旧社会培养出来贤妻良母型妇女,她以丈夫为中心,家庭为重心,对于丈夫是千依百顺,绝不抗拒。我们从来没有看过阿爸阿妈吵架过,粗犷的阿爸跟阿妈讲话,竟然是轻声细语的温柔。阿妈虽然是出身封建社会,遇到开明的阿嫲,她并没有让女儿裹小足。阿妈对阿爸的依赖与千依百顺的程度,可以从一次阿爸带回来一包乌比叶(daun opeh)的狗肉,要阿妈烹煮时看出来。阿妈是虔诚的道教信徒,到处拜神,初一十五一定拜门前土地,她向来就不吃野味,触摸狗肉都已是她最严重的禁忌,要她烹煮狗肉,换成任何一个人,肯定让她咒死。阿爸喜欢吃野味,他明知道阿妈不喜欢也不敢吃狗肉,却突然带回来狗肉要她烹煮,似乎是要为难阿妈。然而阿爸要她煮,阿妈没有说什么,也完全不吭声,照样用她的精湛厨艺炖煮出香喷喷的三六补汤,一点也没有偷工减料,只不过后来她把炖过狗肉的锅具偷偷的丢掉。
阿妈精湛的厨艺是我们童年最享受的快乐,一些简简单单的菜肴在她的调理下,竟成为我们念念不忘的美味。后来连我七个孩子都非常喜欢他们阿嫲烹煮的食物,常常会说:没有阿嫲煮的好吃。我的二嫂非常勤快,她跟阿妈的关系是超级的好,每天两人都在厨房忙得不可开交,说说笑笑非常的融洽,只是阿妈下厨时从来不假手他人,一定要自己掌厨,二嫂只能在一旁协助。阿妈不但能烹善煮出一道道美味的家常菜肴,她还能制作一手的美味糕点美食。孩子们迄今仍然非常怀念阿嫲烹煮的五香肉卷、卤肉、蒸肉燥蛋,还有她包裹的咸肉粽与碱粽。过年过节时,最忙碌的就是阿妈,她会制作鸡蛋糕、发粿、红龟粿、年糕等,她也会制作各式的年饼。一些家常边菜如卤肉、榨菜汤、猪肚汤、菜圃蛋等,到她的手调理,神奇的竟是我这辈子念念不忘的美味。我会烹饪,也是因为常在她身边看她烹煮,从中学到一二。我们对阿妈的鸡蛋糕念念不忘,她制作出来的鸡蛋糕松软好吃,只是在制作的过程,我们经常被指令用一个螺旋式的打蛋器,在一个大桶内奋力打击蛋液,一打就是整个钟头,打到泡沫都非常细小才停止。这时候的手臂已经是又酸又痛又麻了。
阿妈的另一个绝活就是腌咸蟛蜞与腌咸蚶。蟛蜞是一种小蟹,身形呈方形,又称磨蜞或螃蜞,我们用诏安话称它也是磨蜞。咸蚶更是另一绝,以腌咸螃蜞或腌咸蛤配上一碗热腾腾香喷喷的白米粥,那真的是人间美味,我们屡吃不厌倦。我尤其喜欢配上一碗番薯粥,粥香薯甜蚶咸是绝对佳配,到今天我仍然念念不忘。阿妈把生磨蜞或生蚶洗干净后,用盐、黑酱油、辣椒及甘草來浸泡腌制,大约一星期后就可以食用。虽然产品出来是黑溜溜而且非常的咸,但是吃起来口齿留香,美味无比。阿爸喜欢吃粥,因此我们几乎天天都会有粥吃,有时候是潮州式的水粥,有时候是宛如稀饭的稠粥,偶尔阿妈会煮肉粥,加上猪肝猪腰,有时则煮鱼粥。我喜欢阿妈的鱼粥,清甜可口,鲜美无比,确实是人间美味。我虽然学到皮毛,也经常煮鱼粥,老伴也赞说好吃,但总觉得没有阿妈煮出来那种味道与美味。
阿妈長得不高,瘦削的身材永远一身碎花裤杉,上衣永远是对襟布衣钮的短袖衫,走起来來有如一阵风那么的快。她有一个习惯,除非是到非常远的地方,否则她一定是走路去。我多次跟她出门,常常都跟到气喘如牛。她会步行走到一两公里外的菜市场去买菜,会步行走到二三公里外的神庙去拜神,跟阿嫲截然不同,阿嫲出门喜欢乘坐三轮车,喜欢派头,阿妈喜欢走路,穿著轻便得体。她是个虔诚的道教信徒,附近一带的神庙,她都到过,邻近一带的神坛,她都去问过事。我记得小的时候常随她去神庙问乩童,还经常拿了一些符纸回家烧了冲水给一家大小饮用,保佑一家大小平安无事,阿妈确实一位典型以家庭为重的旧式社会的贤妻良母。
阿爸非常信任阿妈,他把家里的一切包括经济都交给阿妈,从不过问结果。阿妈做起事來,又快又好,家里的琐事,从买菜到烹煮到孩子们的起居都一手包办。六十年代煤气还没有那么普遍,家家户户用的除了煤炭之外,就是买橡胶园翻种时锯下来的老橡胶树树干,然后锯成一截截卖给各户人家,煤炭比木柴贵,阿妈自然选择木柴。我们家里厨房用的都是柴火,一烧起来是黑烟弥漫,熏得双眼张不开。阿妈会先向木材商购买一截截的橡胶树干,堆积在家门口晒干,然后用斧头或柴刀劈成细长木柴,堆积在屋檐下,方便烹煮时用。阿妈会雇用一些瘾君子來劈柴,不过为了节省开支,我们兄弟也会被指令去劈柴。那是一项苦差,大汗淋漓是小事,手掌结茧也无所谓,隔天全身酸痛那才是我们不喜欢劈柴的原因。劈柴时又不能偷懒,阿妈在我们劈柴时会点算,她很精明,如果我们偷懒,她马上就知道,除了一顿臭骂之外,有时候还要吃藤条。
六十年代时电流供应还没有普遍化,我家晚上点的是大光灯。大光灯是一种注入煤油,然后打气进去來点燃灯芯的灯火。大光灯每天都要添煤油打气,临睡时要放气关灯,我们几乎每一晚都要轮流被叫到点灯。打气的时候要把大光灯的油缸添满了煤油,然后把大光灯用双脚脚掌夹住固定在门槛上再打气,还要一直把气缸打满气后灯才会亮起来。有时候我们打不够多的气,还不到晚上九点,大光灯就会一明一亮,阿妈的脸色就会沉了下来。我们都视这项活为苦差,常常是皱起眉头,满脸不情愿的表情,有气无力的打着气。阿妈看了就会大声呼骂。
阿爸脾气很暴躁,不过他对小他卅岁的妻子却言从计听。我们的旧家在后巷,前面是一排店屋。那个年代还没有抽水马桶,店屋后面厕所的下方会开了一个方形洞,以一块铁皮遮盖住,里面放置一个椭圆形的粪桶,如厕时屎尿都掉落被收集在其中,每天都会有一位老伯用扁担挑着两个桶到来清理。他会先敲敲铁皮,证实没有人在用厕所,然后会把椭圆桶拉出来,把屎尿倒进他挑来的铁通内,再用水沟的水冲洗后,倒入一些消毒药水进桶,再把椭圆桶推进去。所以,当我们听到“咣咣“的声音,就知道倒粪阿伯来了。老伯收集了屎尿,他会挑往大街一间镜庄后巷的空地,那个地方还特地种了一株夜来香树,到了夜晚会有阵阵花香味,据说就是要掩盖老伯收集回来的粪便味道。这些粪便会由县议会的一辆有36个小格的罗里车载了送往崩山河边倒入河中。老一辈的笨珍人都知道,崩山那里有一座小木桥,让倒粪人走上桥,把一桶桶的粪便挑倒河中间去倾倒。那座桥后来竟被称为黄金大桥。当然,时至今日,夜来香树及黄金大桥已经不复存在了。现在家家户户都有抽水马桶,店屋后面的方形洞早已被封掉了。这个倒粪的老伯人也很古怪,阿爸三番四次跟他讲,不要在傍晚六点左右來倒粪,因为那个时候我们在用晚餐,倒粪时臭味四溢,会影响到食欲。老伯唯唯诺诺,但照样我行我素,阿爸非常生气,一次他忍不住抡起了拳头要殴打倒粪老伯,阿妈阻止了他,对阿妈言从计听的阿爸才悻悻作罢。从此之后,下午六点左右我们一听到”咣咣“的声音,或是要用餐时,阿妈就会吩咐我们把门窗关好,避免臭味窜了进来。
阿妈嫁给老爸后,家道开始富裕,生活也逐渐好转,阿爸为人豪爽,富裕时很照顾家庭,小的时候我们经常有炖燕窝吃,有炖补品进补,榴槤季节时会有人一箩筐一箩筐的榴槤送来,那个时候可以说是尝尽山珍海味,阿爸喜欢吃肉爱野味,阿妈喜欢海鲜,阿嫲喜欢吃素,我们这些孩子左右逢源,样样都喜欢。阿妈那个时候可以说是一个少奶奶,不愁穿吃,我还记得她的金饰装满了两大饼干铁盒,非常沉也非常重,可惜在一次警察取缔时全部被拿走了,说是被充公了,真的是天才知道。虽然是富裕,阿妈绝不是那种养尊处优的富家太太,反之她永远是那么的忙,忙忙碌碌,工作亲历亲为,似乎一辈子有做不完的工作。富裕的生活不长久,家中的剧变,让家道突然中落,经济拮据。为了解决经济上的窘境,阿妈竟然可以去当女佣。当年我在新山英文学院读书的时候,阿妈就在阿福街一户富裕人家里当帮佣,每个月给我50令吉供我读书。我也在那个时候为一户家庭的孩子补习功课,每个月赚钱另外的50令吉。然而,100令吉要供房租、膳食及学费确实不容易,眼看母亲竟然委屈去当帮佣,后来我做出了辍学的决定,执起了教鞭在某小学当临时教师。母亲后来就越过了长提,到新加坡去照顾大姐的孩子,还有二弟、幼弟与幼妹的起居生活,那个时候二弟赴星读书,大姐远嫁新加坡,二姐幼弟及幼妹也在狮城工作。我就是那个时候迎娶内子,那个时候很多人以为我是辍学为了娶老婆,但他们不知道那个时期的我家遭遇巨变,母亲与弟妹都到新加坡工作,六兄弟姐妹只剩下我守着旧家,我不得不央求内子委屈下嫁,为的是家里必须有一个女人來打理。老伴是一个十指从来不沾阳春水,养尊处优的大小姐,难得她嫁了过來,竟然慢慢还学会煮得一手好菜,还为我生育了七个孩子,能执汝手是我一生的福分。屈指一算,她居然就已经陪伴了我五十多年!
阿妈是阿嫲的小女儿。阿嫲有三个女儿,当年为了寻找过番逃难的丈夫,她只携带幼女千里迢迢辗转来到了笨珍。初时寄宿在一位阿姨的家,姨丈是一间打铁店的东主,因为与阿嫲同姓氏,阿嫲与阿姨就变成姐妹。阿妈那个时候已经在新加坡领养了大姐二姐两人,一直带在身边。二妈那个时候刚过世,遗留下来的二哥没有人照顾,老粗的阿爸那里会照顾小孩,他急得团团转,一天经过打铁店,刚好遇见阿妈出来倒垃圾,一时惊为天人,马上托媒婆上门提亲,阿嫲提出要求要女婿为她养老的条件,她要与女儿一起生活,阿爸一口就答应,于是阿嫲从此就与我们生活,一直到终老。阿妈嫁给老爸时,阿爸另娶的妻子刚过世,在中国的原配又远在天边,他迎娶阿妈,算是他的填房也是继室。后来,仁慈的阿妈,这一生做错了一项决定,六十年代我国刚独立不久,中国的铁幕政策也略微松懈,阿妈竟然建议阿爸让他在家乡的发妻过来一起生活。大妈携带她领养的一个儿子,千里迢迢过来与我们生活,却掀起了一场家庭风波,这是后话。
阿妈与阿嫲的感情非常好,阿妈也非常孝顺她的母亲。阿嫲过世时,阿妈足足哭了一个多月。阿妈的哭不是嚎也不是啼,而是用唱的。阿嫲出殡后,阿妈每天早午晚照三餐一定跪在灵前,一边痛哭一边以她纯正的诏安话唱着悲歌,诉说着她与阿嫲的一切。我忘记了她唱了些什么,不过声音凄凉悲惨,尾音拉得很长,听了让人潸然泪下,每次我们听了,都会陪她一起哭。阿嫲过世后,我是她的长孙,自然被过继当着是幼子,把名字刻在墓碑上,而阿妈每一年都要到阿嫲的坟前扫墓,还吩咐我在她老去之后,不能不去扫墓。这个嘱咐,迄今我仍然遵守着,除了一年去动心脏绕道手术无法去扫墓之外,数十年來,就只有去年行动管制令的限制下去不得,不然我是风雨无阻,每一年我都会带着孩子们,到我最敬爱的阿嫲坟前焚香缅怀。阿妈对阿嫲的感情之深厚,可从她对母亲的怀念与不舍看出来。
阿妈一辈子走路,瘦削的身体本来是非常的健康,从来就没有听说有什么病痛,谁知道到晚年时突然莫名其妙就中风,半边身体瘫痪,拖了几个月,终于阳寿耗尽乘鹤西归,留下来的是我们对她无限的怀念。(11-7-2021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