Thursday, October 27, 2011

乩女阿娇

她把头搁在盘在桌上的双臂,双脚脚尖踮着垫脚,一下一下地跟着他诵念的经文与敲击的声音上下抖动着,头也随着有节奏地左右晃动着。偷偷地,她稍稍张 开眼睛瞄着桌下的双脚,脚垫上的脚掌瘦小苍白,脚指甲闪闪映着桃红色的指甲油,正随着他诵念经文的节奏摇晃抖动着,桌下发出一阵阵呛鼻的霉味,那股霉味却 是她最熟悉,混合了发霉香枝、沾了油的冥纸,还有藏在桌下用过与未用过的蜡烛,油灯点过的花生油所发出的味道。她耳边传来的是他拉着嗓子像唱又像颂的经 文,声音一点也不好听,嗓子被什么刮破发出碎裂的声音。那是她的先生,曾经让她刻骨铭心又恨之入骨的男人,她感到奇怪,怎么自己会为了这么的一个男人走到 这一步,变成这么样?难道说,这就是神的旨意。

他诚惶诚恐,非常虔诚地企立于桌案的左边,左右双手都各自持着一根木击,双 眼目不转睛地盯着桌上写着经文的黄色宣纸,生恐突然忘记了经文,或是念错了经文会让神明责怪。在念完一句经文后他的右手就先敲两下置于右侧的鼓,左手再接 着敲一下放在桌上的铜磬,发出咚咚锵的节奏。空洞的声音嫋嫋地飘荡在让焚烧的香烟薰得缥缈朦胧的厅堂里,这个本来应该是用来经营家庭温暖的空间,现在被布 置成为她落乩的场所,两张大型的四方桌接在一起,前面那张是她下乩时会客出符施法的地方,后面那张放了一个大香炉,左右安置了烛台,还有一盏油灯,以及一 些贡品。神桌后面的神龛让颜色鲜艳的彩缎与绸幔遮掩着的,是一尊约有一尺来高的雕像。这雕像是她在街那头后巷的夜市里,从一堆洋娃娃里选出来,然后自己加 工,缝制了一套彩衣,藏在枕头下,才告诉她的先生,不知道什么时候那尊神像突然自动就这样出现在她的枕头下,看来是神明要指派她服务众生。神秘的色彩让先 生的恐慌加强了对她的畏惧,竟然乖乖地让她指挥。于是,她将神像小心翼翼地供奉起来,也开始下乩让善男信女问事。

她是在什 么时候让神明眷顾,被赋予神圣通灵的本领,她已经不记得了。然而,回忆起这个经过,一阵漣漪般的笑意不禁静静地在咀边漾开。那个时候,她的先生在家婆的鼓 励下,说是男儿不孝有三,无后为大,正密锣紧鼓准备弄一个小妾来传宗接代,她当然不依,谁愿意跟人家分享枕边人,可是不争气的肚皮敌不过高高挂起洋洋洒洒 的伦理,赢不过丈夫要享受齐人的欲望,胜不过家婆抱孙的意愿。她的大吵大闹,只让家婆更加痛恨她入骨,要儿子赶快另娶,先生厌倦且准备抛弃她,这让她突然 陷入无助恶魔般的旋涡里,日子开始像盖了口的深井,成为一个又一个幽暗深不可测的空间,漆黑无光黑洞洞的像个阴寒的地穴,把她埋了进去。那些日子里,她混 淆不清,把寂寞苦寒的辗架套在颈子上,却固执的朝前艰难地跋涉过去,虽然心里有一块化不开的冰冻,有一种凝固的寒冷,就像在腊月的雨天里,漫步于苦雨中, 那种凄寒慢慢地钻入心坎里,象进入骨缝的冷雨,夹着一片片的雪花,冷得让她把仇恨张成了一面密密的罗网,自己却落在网心里,被无数巨大如蛇的蛛丝给紧紧缠 绕住,挣扎不了。开始的时候她沉默地把自己埋葬起来,埋在自己挖掘的洞穴里,让哪些挂在人们颤栗的唇上,嘴上标榜着天堂,诅咒魔鬼,心里都爱捉自己的魔鬼 的恶语无时无刻无情又残忍地镂刻着她无助的内心,让她的思索每日翻舞如魔的老榕树,又象弥天盖地的黄色沙雾,越朝远去越湛蓝如海卷去,而仿佛这些非人,都 藏匿在流液般黑暗背后,主宰着黑暗的席卷而来。

医生说她是患上了忧郁症,也诊断出她开始有了幻想,她不再讲话,让自己埋在 密密皱摺里的沉默,迷惑的游离幻觉中,她的眼神永远充满着茫茫然的神情,然而那种厌恨的堆积,却无法泯灭挥之不去且越堆积越多。她开始听到,耳朵常刮进一 些零零碎碎的鬼话,一片迷离的喧闹声,一些残存的生活记忆,逐渐变成是一些零星朦胧的图形,脑子里游离的念头,像风里张挂的断网上的游丝,飘来荡去纠缠不 清。

站在神桌边的他正在大声的念:“拜请拜请,天上圣母。神通合选高岳,争灵降生於白卒。仙宫正位泉源,水府虚风吸雨统江 怀。河海元宗,佑国庇民。济西北东南之险。普渡正果,湄洲昇辉。拜请拜请,天上圣母,大悲大愿。大圣大慈,弟子炉前一心三拜请,拜请天上圣母降来临。神兵 神将火急如律令。急急如律令。”

她开始越来越激烈的晃动身体,她知道他念得很辛苦,很有压力,也充满着恐慌,但那却是她内 心一种熨平内心那怪凹凸不平的伤害的舒畅,每次看到他诚恐交加的满头大汗,她内心有一股暖洋洋复仇的喜悦,飞速的流布全身。内心的伤害一块奇妙的镂刻板, 刻上了什么镂雕,永生也涂抹不掉。在晴和的日子里,这版面的影像模糊不清,沉闷的时候,版面的影像模历历在目,尖锐无比,常让她内心淌血。经文是她几次偷 偷到一所神庙记录下来,他刻意指定要他担任案头,就是要折磨他,而他因为不敢违背神明的旨意,乖乖的企立桌边,乖乖的扯开喉咙艰辛地念着请神经文。

她 首次折服他就在那一次,那个时候她活在自我放弃的黑暗里,象一盏孤零零的灯被抛弃在海里波浪上浮沉,一阵恍恍惚惚中感觉到万般无奈的嘲弄的固执与愚昧,心 里有一块化不开的冰冻,把她卷得透不过气来。突然她发狂如疯子,跳了起来把魁梧的他压着拳打脚踢,一把狂怒的猛火,熊熊地烧透过去,刹那间,内心的怨恨与 慍懟如烈火烧干柴排山倒海地发泄了出来,在场的亲戚涌了上来把她按在地上。

突然,她清醒过来了,她推开压着她的人,跳上桌 上,左手握拳右手剑指脚踏莲花步喝道:“我乃齐天大圣………”,她内心一转:不对,齐天大圣那有女的?于是,她赶快接着喊道:“他妈………”立时,她看到 他与家婆,还有那些亲戚的一脸诚恐跪了下来,她知道她赢了。于是,她就变成了大圣嬷,孙悟空的妈妈,开始下乩办事。

耳边他已念完经文,于是她跳了起来,全身抖动着,双手按着桌子,尖声细语喝道:“我乃大圣他妈,何人问事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