Thursday, October 27, 2011

逆女奔丧

火毒毒的日头晒得遍地生烟,火热的天气竟然把空气薰 得干燥到似乎只要划根火柴就能点着似的。而德士就在这个时候嘎然停了下来。她坐直了腰,徐徐从车窗望了过去:在绿茫茫一片灰朦朦丛林的狭缝间,那非常熟悉 却看来又相当陌生的老屋,蓦然就这样出现在地平线上,古老又陈旧的板屋,这时候早已在屋前开始搭起了帆布棚架,许多工人还在那里爬上爬下,四周的桌上已经 置放了一些冥钱与香烛,屋里有绰绰的人影,黑魆魆闹烘烘的,那人影一晃一晃地忙碌着,吵杂混乱的声浪,随着闷热空气古怪的气味,突然流窜进入德士内,一种 莫名的不安迅速穿行交叉,一下子就围绕着她,把她牢牢地定住了,她感到极度的不安。

她扯了扯头巾,大口大口地喘着气,象掉 落一口陷阱中慌张的小兔子,想要逃脱企图攀出陡直陷壁而慌张。刹那间她感到非常的无助,宛如掉进了一个漆黑一团的黑暗中,无助地任黑暗化成无边无际的汪 洋,准备无情地淹没了她。那是她非常熟悉的老家,是她长大欢愉度过童年的地方,是她刻骨铭心在受到委曲后最想挣扎回来的窝,让老屋的呵护来抚平踉踉跄跄的 彳亍。回来老家,她是应该感到兴奋与高兴,象迷路的孩子被送回母亲的怀抱,那里有非常温暖的亲情,有她经常渴望的爱;那老屋就是哺喂她成长的温室,是熨平 她在风大雨大的外界所受到委曲的地方。然而,她知道等待着她的将是一场暴风雨,前面象是一条黑夜里流着的黑河,黑芒芒黑水滔滔,随时都准备将她泅溺在里 面,而她在准备跳了下去。

“别回啦。”他在耳边低声说。然而,她是古老传说与辅导喂养长大的女儿,出生张开双眼时就让母亲 抱着向祖先上香祭拜,在弥漫的香烟嬝嬝缭绕中让家人接受成为成员,然后开始听着很古老古老的传统故事,沐浴在很传统很传统的生活中长大,要她不回来看慈母 的遗容,要她不回来奔丧,她办不到。时光不能倒流,对于往昔她有一份多么想再回去的憧憬,多么想回去那段娇憨依赖母亲身边,享受那慈母温柔安逸的抚摸,母 亲的纵容与溺爱。所以,一听到慈母的往生,她茫然了。一阵悲痛之后,她开始彷徨了,她知道家里的丧礼会依据传统的仪式,素来孝顺的弟弟会尽其能力让丧礼风 风光光。可是,她能够告诉弟弟,她已经改教,已经不可以拈香,不可以膜拜偶像,不可以跪拜了吗?那可就是她自小在家里每天早晚的功课,家里祖先灵位早晚的 香火都是她在打点的。

不耐烦的司机的响笛唤来了好几个人,弟弟一身素白一条黑裤一脸憔悴,却一脸期待与兴奋,连连说:“来了就好,来的是时候,就等你来让妈妈入殓。”然后帮她开了车门。然而,在看了姐姐一眼,她的服装马上让弟弟的脸飘上了一层乌黑,刹那间,空气似乎凝固了起来。

她徐徐下了车,直条条地朝老家走了过去。一个法师打扮的人瞄了她一眼,然后说:“外回的孝女,请在门口低着头匍匐爬进去,表示孝心。”

她 内心凝重得有如压着一块冰冷的大石头,在恍恍惚惚的混乱中,她没有听从法师的指示,在门口爬行进去,她直条条地迈进了家门。她不是不孝女,此时此刻就算她 爬了进去,也挽回不了母亲的生命。进了门,她看见了。僵硬的母亲就倒卧在客厅旁一张临时拼搭起来的板床,一头稀疏得似有还无的白发,挽在后脑壳上,梳成一 个麻饼大的小歪髻的头发;一脸饱经忧患的皱纹,仿佛还带着一丝淡淡的酸苦,凄凄迷迷露出一份不可缺少的笑容,似乎是高兴女儿的回来。她企立于慈母的身前, 眼泪不禁流了下来,眼泪一下子就模糊了视线,她多么渴望可以跪下来大声痛哭,抱着母亲诉说心中的委屈,就跟以往一样。可是,新的信仰不能让她自主,她必须 根据规则,她是不可以跪拜,不可以拈香,更不可以接触到冥钱与香烛之类的东西,那时偶像的崇拜,是违犯教规的作法。泪眼中她在雾茫茫里找到了姑姑们的幸灾 乐祸,舅舅们的愤愤不平,邻居们的隔岸观火,看戏的眼光,她无助地让自己被坠落下万丈的深渊。

法师已经披起了一身的法袍,开始摇起了法铃,她静静地退到一边,看着满脸已经是怒气的弟弟,带领着弟媳与孩子在拜奠,不时还狠狠地抛过来责备的眼光。

“全 体孝眷行三跪九拜礼。”法师瞪了她一眼,她略退了一步,自己也开始喃喃地念起了经文,她顽强的企立着,她必须坚持。“孝眷喂食,感恩养育恩情,反哺慈母恩 惠。”她看着弟弟与弟妇率领孩子们,以颤抖的手拿起了筷子夹起了小饭团,手忙脚乱地塞进亡母刚涂上口红干瘪嘴唇里。那鲜红的口红点点滴滴沾到雪白的饭团, 却让紧密的嘴唇挡在外,饭粒于是撒落在母亲的脖子上。人已死,还要受到这般的折磨,让她漂漂亮亮的去不是更好?为什么要想出这些虚荣的规则来折磨死去还有 活着的人,为何不让亡者庄严的离去?

“孝女为慈母着衣。”那法师趋前大声吆喝,显然要所有的人听见。弟弟趋前拉了她的衣 角,要她为亡母已穿好还为扣上钮扣的上衣扣上。从小就是母亲在帮他们扣上衣钮,每次沐浴过后,妈妈那双磨粗的手,熟练地为他们扣上衣钮,她却从未为母亲扣 衣钮,这是第一次,唯一的一次,她犹豫着,帮死去的亲人扣衣钮不知道有没有违背了教规,她会不会犯了教规,他躇。

“请快为慈母着衣,以便入殓。”弟弟递来一炷点燃的青脚香要她接,她退了几步,下意识地推开,然后别过了脸,眼泪就啪啪的流了下来。旁观的亲人七嘴八舌的哗然,再一次让她感到彷徨无助。突然,她转身朝屋外飞奔出去。

门口挤满的人群裂开了一条路,她冲了过去,把耳边很多的喝骂抛在后头。她知道,这辈子她是背定了不孝逆女的罪名,也把唯一的亲情斩断。

(刊登于《东方日报》13-10-2011星期四《东方文艺》版内)